“怎么样啊?”齐主任担忧地抓着刚出病房的陈医生问。</P>
陈医生看了眼齐主任身后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碎掉的方清月,叹口气,摇摇头,说的是外行人必然无法完全听懂的简短行话。</P>
“心肺还是不行,得再观察。”</P>
齐主任拧紧眉头问。</P>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P>
陈医生歪头想了想,又看看方清月。</P>
“就守在这儿吧。我们医护那边也有实时数据,都在盯着,他现在身上的这些仪器,简单来说,都是帮助他的各项器官正常运行的,尤其是心肺,一旦体征出问题,里头的仪器会有警鸣,你们虽然不能进去,但外面这里也有呼叫按钮,一定要马上通知我们,晚一点,一旦心肺功能出了问题,心率骤降,脑部供氧跟不上,会有很大风险变成植物人,甚至会停跳致死。”</P>
曲若伽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巴,泪水涌出来。</P>
齐主任也急得脸色发白,忙转身看方清月。但后者倒是没有再哭了,只是一副濒临破碎的样子艰难撑在原地,一动没动。</P>
算起来,这方法医的年纪也没比他女儿大太多,齐主任看在眼里,难受得紧,便示意曲若伽赶紧搀扶她,目光错落间,正好看到刚才被他拦住问路的那个医院保安正从不远处的男盥洗室走出来,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转身慢慢离开了。</P>
陈医生看了眼表,也安抚道。</P>
“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我看过新闻了,成队经历那么一场爆炸,现在还能是这个样子,其实已经算是个奇迹了。而且目前来看,他生命力算是很顽强的,比我之前见过的许多类似伤者的情况都要乐观得多,只要能熬过今晚,我觉得明天应该就会有好转。”</P>
“谢谢,拜托您了。”</P>
方清月哑声道谢,被搀扶着重新坐回椅子上。</P>
陈医生很快又去忙了。</P>
齐主任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盘算着要不要再叫几个人过来帮忙轮班看守病房。小成这次虽然是因公受伤,仓库爆炸前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但他总觉得这事还没完,不能排除蓄意报复的可能。虽说医院里安排了警察值守,但他还是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正琢磨着,就听到那道粗哑得不寻常的声音在努力叫自己。</P>
“齐主任?”</P>
“啊?”</P>
他坐回去,离得近点,以便让她可以不用太大声说话。</P>
方清月慢慢说道。</P>
“我记得,之前省警校来邀的法医学系列讲座,还剩一场没讲,定的日期是今天对么?”</P>
齐主任愣了愣。</P>
“啊,对,就我之前跟你说的,有个案子他们想要答疑,因为案情很典型,后来觉得内容太多,合并在你上一场讲座里根本讲不完,所以就单独加排了个答疑专场的讲座,对,应该是今天学校晚课的时间,我差点给忘记了。不过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现在去跟校方解释,延期就行了,没事没事,你就踏踏实实陪着小成就好了,外头的事情我去处理。”</P>
“晚课的时间,那是下午六点半开场?”</P>
“昂……对,你……”</P>
“我可以去。”</P>
在场的两个同事都怔住了,想劝她,但又听到她低沉但果断的乌鸦嗓。</P>
“日程表早就排了,今天又不是休息日,据我所知,很多师生都已经临时调好了课,有些人准备要交的选题作业也定的是这个案子。如果我现在才突然取消讲座,会打乱很多人的研修计划,很不方便的。”</P>
“没关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就算临时推掉,校方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不满的。昂,你放心,都能理解的。”</P>
但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坚持,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P>
“成辛以不会希望我因为他的伤,而耽搁那么多同门的既定日程。反正讲座内容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我只去答个疑,不会花太久时间。但结束之后我要尽快回来照看病人,不能让上次那样再多加时,这一点还麻烦您跟校方提前知会一声。另外,也麻烦您帮忙再安排几个同事,替我照看他两个小时,小曲他们也整夜没睡,都该休息了。”</P>
齐主任露出既无奈又心疼的表情,只觉得这姑娘虽然看上去软绵绵的,一旦认准死理犯起轴来,骨子里与小成还真是一模一样、配得很。</P>
“……你……确定今晚要去?”</P>
“我确定。”</P>
方清月抬起头,猩红的眼角仿佛已经开始渗出血来,语气再次压低,但格外坚决,眸光将雪白墙面映出旖旎涟漪。</P>
“也许等我回来,他就醒了。那么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P>
“唉……那好吧,我去跟校方说,让你尽快回来。”</P>
“谢谢。”</P>
……</P>
走廊另一头,一道高大身影退出墙角,揉了一把下巴,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低低哼着一首童谣,若无其事向远处走去。</P>
——</P>
——</P>
——</P>
又过了一会儿,孟余买粥回来,齐主任走远去与校方电话沟通。方清月鼓起嘴巴,答应曲若伽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喝粥,然后擦了擦眼角,撑着疲惫到极点的身子,走向这条走廊接取热水的转角。</P>
这个角落要安装饮用水箱机,墙体有凹进去的转角,厚度不足十五公分,形成了一个很小的视线盲区。饮用水箱边上紧挨着的是另一间单人病房的房门,名牌上填写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入院时间和病症似乎也与她毫无关系。</P>
方清月把水杯放在出水口下方,将头靠在墙体转角边上,双手垂在身侧,静静看着水柱落进纸杯,感受着铺天盖地袭来的疲惫,仿佛满穹乌云笼罩着她,透不出半丝清新空气。</P>
……</P>
突然,她微合的睫毛动了动。</P>
一只修长但裹满纱布的手,从隔壁这间陌生病房刚刚敞开的狭窄门缝中伸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P>
好似是刚从战场上回来,这只手温度清晰,触觉鲜明,但雪白纱布纵横交错,伤痕累累,狼狈至极。</P>
只有食指指尖的皮肤是唯一没被裹着纱布的,此刻直接触在她的皮肤上——像温柔的安抚,像隐蔽的暗号,又像只不过是出门透风碰巧偶遇到的这处皮肤,发现太凉了、怜惜着想帮忙取个暖,于是便在她的指节上轻轻刮了刮。</P>
绵软无力,虚弱,但坚定。</P>
一下。</P>
又一下。</P>
又一下。</P>
……</P>
该死。</P>
眼泪这才无比真实地溢出来,像堵塞许久的洪流终于开了闸,行过漫长煎熬的征途,抵达泪腺终点,一滴,接着一滴,重重砸进水杯里,激起层层滚烫的涟漪。</P>
……</P>
方清月在心里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地方,学着他的口吻,骂了句她从没骂过的粗话。</P>
天知道。</P>
她有多想什么都不顾、直接冲进这扇门里去。</P>
多疼啊……经历了那样一场千钧一发的爆炸,他得多疼啊,五脏六腑,颅脑震荡,耳鸣,还有体外的灼烧,她却连冲进去抱他一下、看他一眼都做不到。</P>
但内心越是汹涌澎湃,表面却越淡漠。</P>
所以她只是站着,表情没有一丝波澜,静静流着泪,没有动,看着热水一点一点蓄满,也轻轻抚了抚那枚指尖以作回应,随即让触觉消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