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所不知道的是,对于嬴政来说,其实灭亡赵国的愿望远大于韩国。</P>
嬴政早年间曾经在赵国做过质子,在他三岁的时候,秦赵交战,秦国的武安君白起杀死了赵国的二十万降卒。</P>
整个长平之战,赵国损失了四十万士兵,赵国几乎家家都有人战死,因此对于秦国人的怨恨到达了顶点。虽然他跟着母亲赵姬,在娘家人的保护下勉强留存了性命,但是赵国人的威逼凌辱在他心中早就种下了仇恨的种子。</P>
韩非的书册很快呈了上来,嬴政叫来小内侍,念给自己听。</P>
“臣敢言之: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P>
“齐之清济浊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足以为塞。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克而无齐。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且闻之曰:削迹无遗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P>
“齐国什么时候强过,朕怎么不记得。”嬴政说,他看着小内侍。</P>
小内侍害怕触怒了秦王,低着头,不敢回话。</P>
“算了,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嬴政说,“你继续念吧。”</P>
“是,”小内侍回答。</P>
“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荆王君臣亡走,东服于陈。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荆可举,则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P>
“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荆人为和。令荆人得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P>
“等等”听到这里,嬴政忽然说。</P>
“王上,”小内侍跪下。</P>
“你先去把李斯叫来,让他一起听。”嬴政说。</P>
“是,”小内侍去了,过了一会,李斯跟着一起来了。</P>
“大王,”李斯行礼。</P>
“李爱卿,”嬴政正要说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P>
“这是什么?”他伸手从李斯的头上拿下来一片花瓣。</P>
“大王,”小内侍告诉嬴政,“李大人听说您叫他,着急走路,刚才摔了一跤,正好摔在花坛里。”</P>
“还有这等事?”赢政忍笑。</P>
“臣四体不勤,大王见笑了。”李斯低着头。</P>
“没事,”嬴政说,“李爱卿,坐吧,你师兄献书给了朕,来同朕一起听听。”</P>
“多谢大王,”李斯行礼之后,在左侧跪坐下来。</P>
“继续念吧,”嬴政对小内侍说。</P>
“是,”小内侍继续念了起来。</P>
“天下又比周而军华下,大王以诏破之,兵至梁郭下。围梁数旬,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意绝;荆、赵之意绝,则赵危;赵危而荆狐疑;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P>
“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侯可朝也,而谋 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魏氏为和。令魏氏反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矣。</P>
“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P>
“外戚误国啊,”嬴政说。</P>
“大王,”李斯回答,“穰侯魏冉确实做过有害于国家的事情,但他对于国家的功劳也很大,臣认为,看待一个人应当从他现实的功绩出发,而不是看他的出生。”</P>
“知道了,”嬴政挥挥手,“继续念。”他说。</P>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萌,悉其士民军于长平之下,以争韩上党。大王以诏破之,拔武安。</P>
“当是时也,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贱不相信也。然则邯郸不守。拔邯郸,管山东河间,引军而去,西攻修武,逾华,绛代、上党。</P>
“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以代、上党不战而毕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毕反为齐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战而毕为燕矣。”</P>
“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P>
“爱卿觉得有道理吗?”嬴政问李斯。</P>
“大王,”李斯回答嬴政,“臣以为,长平之战发生在几十年前,这些年,六国的实力此消彼长,彼时的局势与现在已经有了非常大的不同,不应该用过去的故事,来考察当今的政治得失。”</P>
“难道,爱卿觉得,过去不重要吗?”长平之战以及其后续的故事对嬴政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他因此有些不悦。</P>
“回大王,”李斯说,“过去当然重要,但是往者不可谏,人应当活在当下,为将来而努力。”</P>
“继续念,”嬴政没有接话,他吩咐小内侍。</P>
“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赵氏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弃霸王之业,地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而不亡,秦当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谋臣一矣。</P>
“乃复悉士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弩,战竦而却,天下固已量秦力矣。军乃引而复,并于孚下,大王又并军而至,与战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军罢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P>
“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兵力。由是观之,臣以为天下之从,几不能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P>
“爱卿觉得如何?”嬴政问李斯。</P>
“大王,”李斯回答,“此是韩国君臣所喜爱的权术之法,君主适当的使用权术可以使得臣子更加忠心,但是过度的使用却会使得人人自危,没人再愿意一心为国家找想,请大王三思。”</P>
“朕知道了,”嬴政说,“继续念,”他吩咐小内侍。</P>
“且臣闻之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P>
“昔者纣为天子,将率天下甲兵百万,左饮于淇溪,右饮于洹溪,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与周武王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战一日,而破纣之国,禽其身,据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伤。</P>
“知伯率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决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钻龟筮占兆,以视利害,何国可降。乃使其臣张孟谈。于是乃潜行而出,反知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复襄主之初。</P>
“今秦地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此与天下,可兼而有也。</P>
“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P>
“大王诚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北,霸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P>
“大王,”李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到中央下跪。</P>
“念完了吗?”嬴政问小内侍。</P>
“是,大王,就这些了。”小内侍双手将书简奉上。</P>
“你又怎么了?”嬴政问李斯。</P>
李斯感觉到了嬴政的火气,低着头不敢说话。</P>
“朕问你都不回答了是不是,”赢政说,“有什么话就说。”</P>
“大王,”李斯回答,“俗话说,说出来的话,不如没说出来的明白。韩非此书,内容中虽然几乎没有谈到现在的秦国,却处处都是借古讽今。</P>
“韩非之所以会用商和周作为例子,并不是真的想要将商和周兴旺的道理告诉大王,只是希望大王能像商周那样继续成为天下的共主,这样,只要韩国承认大王的共主地位,就可以保存社稷。</P>
“但是大王,现在的局势和商周的时候并不相同,我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实行郡县之法,举国上下的土地都是大王所有,并不需要裂土封侯同世家来分享,这是大王的权势比六国君主强大的根本所在。</P>
“有更多的土地和人民,才能生产更多的粮食,国家才能有更多的税收和更丰富的物产,也能够组织更多的人力来兴建上古时期无法完成的工程,只有这样国家才能进步。</P>
“大王您要做的不是天下的共主,而是四海为一的君王。韩非看上去是在为大王出谋划策,实际上用心歹毒。大王不可以不查啊。”李斯说。</P>
“我记得,当初不是爱卿推荐的韩非来秦国吗?”嬴政说,“怎么人来了你又这样容不下他。”</P>
“大王,”李斯叩首,“臣并不是容不下师哥,而是臣的师哥心不在大秦,没有将正确的道理教给大王,如果臣看出了师哥的用心,却不告诉大王,那是臣的失职。”</P>
“你怎么能断定韩非不是在为朕考量,而是在害朕,”嬴政挥挥手,“有些道理也许是有些过时,但人的认识能力都是有限的。韩非只是思想有些跟不上时代,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来为朕效力,有什么好责怪的。”</P>
“大王,”李斯还想说什么。</P>
“李爱卿,你先回去吧。”嬴政说,“路上小心些,不要再摔跤了。”</P>
“是,”李斯低头叩首,转身离开了书房。</P>
李斯进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一些花瓣,散落在坐次的周围,他离开之后,嬴政拿起了一片在手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P>
“大王。”小内侍小心翼翼的,轻声问,“怎么了。”</P>
“没什么?”嬴政把花瓣丢在地上,“把这里收拾了,真不像样子。”</P>
“是,奴才领旨”小内侍回答。</P>
过了几天,嬴政得空召见了韩非。</P>
“韩非子,你所写的文章朕都看了,”嬴政说,“先生的才华真是举世无双啊。”</P>
“多谢,大王。”韩非回答,“其实,臣的师弟,李斯,在政治,这方面,比臣,厉害。臣,只会,舞文弄墨而已。”</P>
“韩非子不必谦虚,”嬴政说,“李斯的本事朕心里有数。”</P>
“大王,”韩非说,“大王,您看到的,只是,表面的,东西。”</P>
“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嬴政说。</P>
“臣,做事,看上去,好像都有依据,因此,显得,很有章法。”韩非说,“但是,臣所知道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臣的师弟,他的才华,不在循规蹈矩,而在,开创新的事物,刚刚诞生的,事物,一定没有,过去的东西,成熟,因此,他才会,看起来,不如我。”</P>
李斯在嬴政面前说韩非用心歹毒,韩非却说李斯很有才华。人心都会更加向往良好的品质,无形之中,使得嬴政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倾斜。</P>
“韩非子,你可愿入秦为官?”嬴政问韩非,“朕愿意拜你为客卿。”</P>
“大王,”韩非行礼,“大王的,恩情,韩非,永生,难忘。但是,非,生为,韩国,公子,不愿,为秦国,灭亡韩国,还请,大王恕罪。”</P>
“四海之内皆为同胞,韩国和秦国的祖先都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从来就不是敌人,”嬴政说,“先生在秦国为官,和在韩国又有什么区别呢?”</P>
“大王,”韩非回答,“非,心意已决,还请,大王,开恩。”</P>
“朕不理解,”嬴政说,“当今这世道,六国的士子游于天下,不在自己国家做官的人很多,我们大秦的商君,张仪,白起,还有你的那位师弟,都不是秦人,但大秦却都以礼相待。朕认为在信任这方面,秦国是当今天下做的最好的,到底是什么使得你不愿意入秦呢?”</P>
“大王,”韩非回答,“一个人,当然可以,不在自己的国家,做官。同样的,他也可以,不爱自己的国家,不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P>